头痛(科普小说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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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上走进我的办公室,第一件事就是瘫在椅子里,品尝我的咖啡。每天早上进办公室之前,我都习惯在隔壁的星巴克里买一杯咖啡,虽说我们办公室一天到晚都有免费咖啡供应,但那味道不是人喝的。
我漫不经心地瞟了一下今天的病人名单。每天早上在我上班之前,我的助手露西都会把当天的病人名单放在我桌子上。我一眼就看到了安妮的名字。余安妮?咖啡差点洒到我白色的衬衣上。不就是我每天早上都会在星巴克碰到的那位年轻的女律师吗?
我本来不认识她,只是前些时候我们诊所牵涉到一件财务纠纷,对方请了马路对面的C&D律师事务所的人来谈判,其中就有安妮。不过那时她的样子凶巴巴的,一幅公事公办的样子,我们没有交谈几句。倒是以后常在星巴克碰到她,经常是一身裁剪得体的西服,脖子上系一条常换的丝巾,匆匆买一杯咖啡就走。她似乎知道自己很抓眼球,却装着不在意的样子。目光碰到时,会嫣然一笑,打个招呼,然后离去,留下一阵余香。
我把露西叫来,证实了果然是她,说是来看头痛的。哈,你也有求我的一天。
头痛在年轻女性中很常见,大多数是偏头痛,也有紧张性头痛和其他头痛的。偏头痛大多在七八岁到十来岁之间发病。有的很严重,搏动性痛,持续半小时到几个小时,头痛之前有的会有前兆,如看见白色或彩色的闪光等。头痛时会有恶心,呕吐,怕光,怕声,什么都做不了。有的很轻,挺一挺就过去了,因而不大留意,直到年纪大了,头痛变严重了,才想起看医生。紧张性头痛是不典型头痛,常与精神紧张,劳累有关。头好像戴了个紧框咒一样,持续一天到几天。其他的常在年轻女性中发生的头痛不多,良性颅内压增高症算是一个,但多发生在肥胖女性中,安妮那么fit,应该不会是这个病。她大概是来看偏头痛或紧张性头痛的,律师嘛,两种情况都有可能。
安妮准时来到了。露西安排她填好了表并把她带进了一个诊室。我不敢怠慢,赶快去见她。常有病人抱怨候诊时间等得太久了,有一回有位女士带了儿子来看病,因为等的时间长了,大闹办公室,害得鸡犬不宁。打那以后我们都尽量安排好,减少病人等待时间。安妮是律师,等待时间长了的话,她charge我也说不定。
推门进去,眼前一亮。今天安妮跟平时见到的不一样,那身常见的西服不见了,换了一套休闲的服装。白色的小短款上衣,连身收脚小短裙加打底七分袜,小圆头皮鞋。一头平时束起的长发放了下来,优雅中透着复古的味道。看到我进来,欠了欠身,给了我一个样板的微笑。
我赶紧跟她打招呼,并尽量地保持professional。有时碰到漂亮的女病人,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,说话词不达意,大脑一片空白,一个常用的药名想半天也想不起来。我可不想在安妮面前失态。我扫了一眼露西交给我的病例,哼,这回我知道你多少岁了。怎么,还是单身?大概有一个班的男朋友吧。还好,不抽烟,我最讨厌女士抽烟。偶尔社交喝酒,咳,谁不在爬梯上喝两杯。每天喝咖啡,这个你不写我也知道。
寒暄几句以后,很快就进入了主题。安妮果然是来看头痛的。她说她其实从很小开始就有头痛,不过那时的头痛很轻,睡一觉就过去了,所以并不在意。但是最近,头痛变得很厉害,痛起来脑袋像要爆炸一样,搏动性痛,恶心想吐,害得她动都不敢动。头痛延续一个多小时或更长时间,才慢慢退去。这样的头痛已经发作过许多次了,她担心是不是脑里面有个血管瘤,她的一位亲戚脑血管瘤破裂,当天就死去了。
安妮说得很慢,一反她往常那种像机关枪一样的语速。有时候故事说得不连贯,似乎中间跳过了一些细节,要我引导才能继续往下说。我想她是由于害怕。毕竟正是青春年华,现在就离开这个世界多么可惜。我和她坐得很近,似乎能听到她心跳的声音。嗨,有时害怕并不是坏事,她害怕的样子使她显得楚楚动人。
安妮的症状好像是典型的偏头痛。她的头痛从小就开始有了,只是现在变得严重了。她的头痛是反复发作的,这个特征使得一些致命性头痛的诊断,如蛛网膜下腔出血,脑膜炎,脑肿瘤等,变得很不可能。紧张性头痛一般不会这么痛,而且其特征跟她的症状不一样。另外有些慢性头痛,如丛集性头痛,多发生在中年男性,反复在夜里固定的时间发病;颞动脉炎,多发生在老年人,除了持续性偏头痛外,还有同侧眼视力的改变。这些都跟她的情况不符。良性颅内压增高症,虽常见于年轻女性,但患者多是肥胖,或妊娠状态,且有视力改变。
为慎重起见,我做了详细的神经系统体检。神经系统体检是神经系统疾病最基本的诊断方法。在CT,MRI等现代诊断手段还没问世的时候,光是神经系统体检就能把个神经性疾病定位定性个八九不离十。
安妮乖乖的躺在检查桌上,胸部高耸。一头长发散落在枕旁。我有点好笑。这就是那个趾高气昂的女律师吗,这就是那个在谈判桌上咄咄逼人,害得我们花了大价钱的女律师吗?怎么现在像小绵羊一样放在桌上任人宰割呢。安妮的皮肤保养得很好,很柔软,很细致,淡淡地tan过的肤色下面隐约可看到小血管,令人不忍心去触摸它,好像一碰就会把它碰坏的样子。当我抓住她的手做肌力检查的时候,发现她的手微微在抖。我看了她一眼,问她的手平时会抖吗,她说不,脸上红了一下。
神经系统体检里有一项重要的检查就是眼底检查。头痛病人眼底检查必不可少。颅内压增高,不管是良性或恶性,都会造成视乳头水肿。视乳头在眼底中间,用眼底镜可以看得到。看眼底的时候,医生的脸跟病人的脸贴得很近。我们做住院医的时候,带教的医生老是说,看眼底的时候,要用你的右眼看病人的右眼,左眼看病人的左眼,要不你的嘴就亲到病人的嘴了。
安妮的眉毛很漂亮,不用修饰就很吸引人。我从来没有这么近的看过她,也从来没有敢这么长时间地盯着她的眼。眼底镜在我手里有点抖,我不得不双手拿着它。镇静,你怎么啦。我在心底暗暗地埋怨自己。因为脸靠得近,可以闻到她脸上散发出来的香味。我说不出那是什么香水的味道,或者是伊利沙白,或者是第五大道,好像都不是。反正香水渗进了人的皮肤后,会发出个人特有的体香。我的心跳开始加快,手心开始出汗,头开始变大,脑袋一片空白。眼底一点都看不见。Professional!Professional!耳边一个声音喊着,但我根本动弹不得。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失态。朦胧中我感到一根头发飘进了我的鼻孔,使我忍不住想打喷嚏。我赶紧缩回来,强忍着没把喷嚏打出去。Thank God,这根头发救了我,要不真不知会作出什么荒唐的事来。
神经系统体检很正常,没有什么不利于偏头痛诊断的发现。我给安妮分析了我的诊断和治疗方案。偏头痛是常见病,我们看偏头痛如小菜一碟。治疗偏头痛一般用两类药物,一类是预防性的,一类是阻断性的。预防性药物有Beta阻抗剂和钙通道诘抗剂,如Inderal,Calan等,最近某些抗癫间药物也被用于偏头痛预防,如Valproic Acid,Topiramate 等。阻断性药物主要是Triptans,如Sumatriptan,Rizatriptan,Zolmitriptan等。另外也可以加用一些非甾族性抗炎药,如Naproxen等。另外还要避免一些会诱发偏头痛的因素,如紧张劳累,睡眠不足,陈年芝士,等。我没告诉她咖啡也会诱发偏头痛,要不我就不能在星巴克见到她了。
安妮静静地听着我讲,不时点点头。就像一个小学生坐在老师前聆听教训一样。我兴致大发,滔滔不绝。能有这个机会一对一的给一位漂亮的女性讲课,我总得卖弄卖弄不是?虽说半小时的初诊时间已经差不多了,就让后面那位委屈等等吧。
我告诉安妮,偏头痛的发病机理的研究在过去十年间已经有了很大的发展。过去的血管收缩扩张理论已经过时了。现在认为,偏头痛是神经血管疾病。偏头痛起始于脑干部色氨酸能神经元的异常放电,导致受其支配的脑皮层及硬脑膜血管网收缩,继而引起从脑后部向前的皮层压抑扩散现象CSD。CSD所到之处,引起一系列化学活性物质的释放,这些化学活性物质又引起周围组织的炎症反应,释放炎症介质,造成血管扩张,但同时又激活硬脑膜血管周围的伤害感受器,致敏血管周围的三叉神经末梢。三叉神经把受伤信号传回到脑干,脑干再把信号传到丘脑,然后再传到脑感觉皮层,于是人感到了痛。打断这个反应链中的任何一环,都能治疗偏头痛。目前我们的用药,就是作用于第一个环节色氨酸能神经元和中间环节伤害感受器。
安妮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,完全跌入了五里雾中。几次想插话,但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。我不由得自鸣得意。上次谈判时老是你在讲,一大堆法律名词把我搞得昏头转向,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,这回也该我了。
外面露西敲了一下门。这是我们的约定信号。有时我在诊室里忘了时间,或是被罗嗦的病人缠住脱不了身,露西就会来帮我解围。不过她这次的门敲的真不是时候。大概有病人等的不耐烦了吧,我得赶快结束。我匆匆地给安妮解释了药的用法,开了个头部CT检查以排除颅内病变,约好下次复诊时间,就准备离开。
当我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准备开门的时候,我听到安妮喊了一声,“凌大夫”。我就知道她会叫我回头。很多时候,病人应该告诉医生的事因各种原因迟迟不说,到了最后一分钟才把最重要的实情告诉你。我们把这叫做手在门把症候群。安妮从一开始就有点遮遮掩掩的,肯定有什么东西没告诉我。我转回身,站在安妮面前,听听她想说什么。
安妮迟疑了一下,然后小声地说,她的头痛其实每次都发生同在一个特定的情况下,也就是当她high,high,up to the sky的时候,头痛就来了。这使得她十分惊恐,以至不敢有亲密的接触。久而久之,她对那事,都产生了冷淡。两任的EX,都是由于这个原因离去。这种头痛,算不算偏头痛?我一听,头轰了一下。我万没想到,她竟有这样的痛苦。一方面,一种怜爱之情从心底涌起,另一方面,一种酸溜溜的感觉从头贯下。
高潮时产生的头痛叫Orgasmic Cephalgia,也叫Benign Coital Cephalgia。病人可以有或没有偏头痛史。头痛期间从几分钟到几小时不等。头痛的产生机理不很清楚,但和偏头痛很不相似,虽然有作者称它为异类偏头痛。有研究认为与血压升高和颅内压升高有关。男女都可发病,男性患者很多在用力时也诱发头痛,因而也称Benign exertional headache。我一位病人原是body builder,因为这个头痛,只好放弃。
虽然我真不想给安妮治这个头痛,这样她就会远离那些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人。但我又不忍心让她承受这样的痛苦。我建议安妮每天吃一片长效Inderal,每次约会前吃一片Indomethacin。如果无效,再来找我。安妮离开前,回头给了我一个笑,这一次,不是样板的笑。
一个星期后,有人送来了一大束花。露西拿着那束花到我办公室,满脸狐疑。
花里夹着一个小卡,上面有安妮的签名。卡里什么都没写,只画着一个笑脸。
那天晚上,我开始头痛了。
(故事纯属虚构)